June 2024
VMAC文章
月球上的數據中心和其他故事(節錄)
文:區容
翻譯:黃小燕
衛星 提供廣泛的功能。與通過實體電纜傳輸數據不同,衛星將信息射入真空空間,它們與地球大氣層內外的物質糾纏在一起。後者清楚顯示了我們的地球是一個懸浮在太空中的球體,在那裡沒有客觀的「上」、「下」或「中心」,二元的水平/垂直概念也開始崩解。一如數據空間嵌入其他地理空間,它們持續佔領外太空的領地。Smiles (2020) 認為,對外太空的佔領是在延續地球上的「定居殖民主義」 (另見Gorman, 2005; Klinger, 2018; Maile, 2018)。
根據聯合國外太空事務廳的統計,截至2021 年底,現役衛星已達 7500 枚,還有更多的休眠衛星仍在軌道上運轉。造成這一增長的原因很多,包括各行業和各國政府對衛星數據和連接的需求與依賴不斷增長。越來越輕、越來越小的衛星的開發使衛星項目更具經濟可行性。2020 年發射的所有航天器中,有 94% 是 屬於「小型衛星」,即重量小於 600 千克的衛星(Chakrabarti,2021 年)。能夠實際宣稱擁有太空所有權的行為者是極為分層的。現役衛星數量排名前三的國家分別是美國(1897 枚)、中國(412 枚)和俄羅斯(176 枚)。雖然超過 105 個國家至少有一枚太空衛星,但有一些國家從未發射過自己的衛星(Salas,n.d.)。相比之下,截至 2021 年,總部位於美國的SpaceX 已發射了超過 1700 枚衛星,而部分由英國政府擁有的OneWeb公司 ,則擁有352枚在軌衛星。兩家公司都計劃在未來幾年發射超過四萬枚衛星(Chakrabarti,2021 年)。
太空數據站並非甚麼新概念。如果將數據中心定義為存放伺服器和/或電腦硬盤的設施,太空裡已經存在許多小型數據中心。衛星通常是多功能的,可以包括充當小型數據站,尤其是當衛星設有中央處理器(CPU),能夠處理、存儲、傳輸和接收數據的話。然而,在外太建立更專屬、更大規模的數據設施,還是較新的發展趨勢。這看起來可能更像物聯網的分佈式系統(一個由嵌入傳感器、軟件和其他技術的物理牲網絡,用於收集和共享數據),其中小型數據站被整合到太空設備和人造物體的生態系統中(Mohney, 2020)。也有一些公司,如美國的 OrbitsEdge,乘「邊緣運算」(edge computing) 之便,試圖通過已獲專利經營的「衛星平台 」(satellite bus) 提供服務,其特點是平台早已安裝好伺服器。在這裡,高運算力的基礎設施將被發射到軌道上,以收集、清理和匯整來自衛星的數據,而衛星平台的距離要比地球的數據中心近得多。又或,日本電報電話公司計劃在 2025 年左右將發射自己的數據中心到太空,目的是在地處理衛星數據,僅將有用的選定信息傳回地球,從而減省傳輸時間和成本。(Menear,2021 年;NTT 新聞稿,2021 年)。
在太空環境下建設這些數據站時,必須考慮到相關的硬件因素。例如,衛星平台一般利用太陽能電池板從太陽收集能量,但也要配有電池,在衛星平台處於地球的陰影之時,仍保持系統運行。同樣,系統和伺服器必須能夠在真空環境中運作,並能抵御宇宙輻射和其他太空事故的影響。亞馬遜於 2019 年申請專利,雄心勃勃準備在太空建立「內容分發網絡」(CDN)(亞馬遜,2019 年)。該專利概述了在地球外環境中建立數據站的地理分佈網絡的構想,最終以建立月球數據中心為目標,作為亞馬遜網絡服務的一部分;該數據中心將建於月球盆地 Mare Tranquillitatis之上。專利指出,衛星本位的 CDN 旨在支援各種應用,既覆蓋語音通話和串流媒體服務,還包括需要近乎實時回應的應用,「例如在高空飛船覆蓋的特定區域進行專業遊戲」(Amazon, 2019)。至於法國公司Thales,也正在進行可行性研究,以支援在月球上建立人類居住區和運算基建;這是與意大利航天局(ISA)和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 (NASA)合作的一部分,其目標是盡早在 2024 年建立永久性月球基地(Menear,2021 年;Moss,2021 年)。
從這些設想性的項目中,可以觀察到幾個關於太空科技基建的宏大說法正相互交疊。首先,將太空視為一個平等和無地點的空間;這種對外太空的看法也透現第二個說法,透過「無主土地」(terra nullius)的邏輯來佔領和控制外太空體積。就前者而言,對於許多企業來說,地球以外的數據中心提供了極具吸引力的投資前景,它可以利用太空寒冷真空獲得免費降溫,從太陽獲得可再生能源,同時也遠離人為干擾,法規相對較為寬鬆。譬如,ConnectX,一家初創企業,計劃發射用於數據存儲的衛星群,業務包含密貨幣和數碼錢包存儲,就曾指出:
外太空為 ConnectX 帶來了不對等的優勢。在經濟上,我們無需為房產、電力、製冷、員工或安全支付費用。從安全角度來看,沒有人可以實際進入我們的系統,也沒有政府或機構能夠強迫泄露您的信息。(ConnectX 公司聲明,引自 Donoghue,2018 年)
ConnectX 的言論可能代表了太空數據中心烏托邦理想的極端表現。然而,把外太空視作一處空白,在那裡,人力或環境都不構成影響的說法,不過延續了地球上的殖民話語而已,將各種數碼基建的現實扁平化和均等化。在太空私有化的大背景下,尤其是經由大型科技公司主導的太空項目,論者如Cath 和 Lewis(2021 年)指出,為這些項目辯護的言論,與互聯網是一處無所屬、且人人都可平等參與這一論述遙相呼應。這意味著,任何法規只會限制開發這一所謂新疆域的可能性和進程。
事實上,有關外太空探索的法規和國際協定似乎支持太空領土多軸心的主張,這有助於揭示一個更全面的外太空體量。其中包括聯合國外太空事務廳1967年訂定的《外太空條約》,規定外太空的探索和利用應向全人類開放,並有相關委員會負責界定和協調外太空的使用方式。
對外太空的物理和基本領域的爭奪涉及不同層面。正如Smiles (2020 年)所言,對「無主土地」的幻想,框定了太空如何成為另一有待開發的疆域,這既是為了實現未來的太空殖民,也是為了維持地球 的存在現狀。太空佔領的一個較為傳統的考量,是如何劃分和分配太空的實際疆域。例如,實際空域是有限的,特別是在地球的高空和近地軌道 (near-Earth orbit)之處。對這些空域的佔領由各種國際機構所協調,而這往往是在備受爭議的「先到」基礎上運作的(Purity, 2020;Rothblatt, 1982;Thompson, 1996),這令人聯想到殖民者的殖民邏輯。
除了對物理空間的佔用,衛星群也在無線電波頻譜領域佔據一席之地。無線數據需要在特定頻率來傳輸信號,而可用的頻率是有限的。如果兩個信號佔用完全相同的頻率,它們可能會相互干擾;因此,頻率被視為一種有限的資源,原則上必須保證公平使用。軌道和頻譜空間的分配都是由負責信息和通訊技術事務的聯合國專門機構 ——國際電信聯盟(ITU)加以協調(Boley & Byers, 2021; Voelsen, 2021)。軌道位置和頻率計劃主要是根據先申請先得的原則。理論上,第一個佔用者並不擁有這些空間,而是佔用一定的時間。此外,ITU 也為發展中國家預留某些「時段」。儘管如此,這種分配制度不過是延續了一種特定的未來定居者制度,即太空領域的現在和將來都是由民族國家(更確切地說是 ITU 成員國)所劃分和佔領。這種未來性大抵與1967年《外太空條約》的精神相悖。
最後,這種殖民邏輯一直持續到太空擴張項目的後續處理上,而數據中心肯定會造成污染。目前廢置航天器的處理流程符合 Liboiron(2021 年)所說的當今污染科學的主流範式,即建立在殖民土地關系之上的「允許污染 」體系。在這個體系中,土地被視為一種資源,可以允許污染,而特定的參與者有浪費的權利。這涉及管理而非消除污染,以及為實現定居者殖民目標而設定對土地、河流、大氣和身體的權利。因此,這不僅為定居者殖民主義的未來開辟了道路,消除了其他可能的未來以及與環境的互動,而且還採用了特別的策略來處理眾多可以想像的污染後遺症。這種情況將會在太空延續下去。
例如,衛星群在軌道上發出的強光和噪音引發人們對污染的擔憂,這尤其影響到需要清澈夜空和無線電靜默的天文學、科學和文化實踐(Chakrabarti,2021 年;Clery,2020 年;Hecht,2021 年)。同樣,退役衛星被遺棄在軌道上成了太空垃圾,太空變得擁擠不堪,存在碰撞的風險,並可能引發不可預測的連鎖反應(Boley & Byers, 2021; Le May 等,2018; Mann & Pultarova, 2022)。雖然可以為退役衛星加上「預設消亡」,即服役之後,在返回地球時會被燒毀,但燃燒會產生鋁微粒,在大氣中構成人為的鋁沉積物,使得這建議成了地球工程干預氣候變化的爭議點(Boley & Byers,2021 年)。
通過「受控重返」地球,太空垃圾也可以得到處理,其中的風險包括潛在的人員傷亡、財物損失和廢料污染。[1] 目前最常見的做法是讓太空垃圾墜落在無人居住的南太平洋海域,這是世界上最大的無人區,超出任何國家的法律管轄範圍,已有超過260枚衛星在此墜落。這裡被稱為Point Nemo(拉丁語,意為 「無人」),覆蓋面積達2200萬平方公里,又是一塊「白紙一張」的領土。這是地球上距離陸地最遠的海洋區域,約有2688公里,在這裡,要找到距離最近的人跡,很可能是垂直軸上的國際太空間站(ISS)裡的太空人,他們正在400公里高的軌道上飛行(Sharman,2022 年)。NASA指稱:
由於這裡遠離人煙稠密的地區,通常會被選為航天器的傾倒點;這可以確保在返回大氣層時幸存下來的任何硬件不會落在地球上的人口密集區域。碎片一旦落入海洋,就會沉到海底。根據《國際太空站環境影響聲明》的調查結果,預計不會產生重大的長期影響。( 問答:2022 年國際太空站過渡計劃)
如果我們對地球容積有更深的理解,就會著眼於污染造成的深遠影響,而不僅僅是傷亡的問題。比如,試想像一座重達420 噸的國際太空站(本身就裝有大約 100 台筆記本電腦)將於 2024 年被長埋Point Nemo這一行為的後果。
根據Liboiron (2021)的觀點,在許多情況下,污染就是殖民主義的體現,現代環境污染延續了與土地的殖民關系。這種對污染的容忍,以及緩解危害而非消除危害的做法,反映了一種特定的定居殖民主義的未來觀,而忽視了其他可能的替代方案。Venkatesan 等人(2020 年)針對衛星群造成的視覺污染,主張把天空視為「祖傳的全球公地」,既是人文科學和文化活動的遺產,也是人文科學和文化活動的未來。他們認為,地球上系統性的不公也反映在了「太空正在被無序佔領,缺乏協調的國際監管、對倫理考量的討論、或者關於人類在太空未來的共識。爭相佔領近地空域的行為也將世界上最弱勢的群體,包括土著人民,排斥在外,而他們卻需要作為利益相關者參與決策過程。」(頁1043 )他們警告說,近地空域日益私有化可重蹈殖民覆轍,是宇宙級規模。這不僅會影響到自然科學和太空探索,而且影響人類享有黑暗夜空的權利,以及全球各地社區保護其文化傳統(如阿塔卡馬沙漠的Likan Anta人)的權利。同樣,在海洋方面,雖然根據太空法,Nemo Point被用作航天垃圾的合法丟棄場,但De Lucia和Iavicoli(2018)認為,這些做法利用了海洋,卻鮮少考慮其可能對海洋生態或作為全球公域的海洋可能造成的有害後果。這包括有毒火箭推進劑(hydrazine)的泄漏和退役衛星殘骸不斷增加所帶來的嚴重問題。同樣,對社會文化生活的潛在影響以及對作為全球公域的海洋的影響也鮮有討論(De Lucia & Iavicoli,2018)。因此,風險評估通常僅針對一些具體指標,比如不危及人類生命和私人財產。Liboiron(2021 年)嘗試提出不同的進路,呼籲我們重新思考如何衡量污染,認為最好將污染理解為殖民土地關係的暴力,而不只是對環境的破壞和傷害——即使是本著良苦用心的科學和行動主義,也可能破壞土地(和太空)的關係。
從太空探索的投機狀況到其後果,殖民主義者的邏輯仍然存在,體現在對近地軌道和月球物理空間的權利理解,以及對聲域、大氣層和海洋環境的佔有。雖然這裡涉及的體積空間很難劃定邊界或確立管轄權,但有充分的理由將其視為全球共有財產:即應該是所有人共享的資源和自然領域,而不應為少數人佔有。大部分在太空進行的數據存儲和建設項目仍處於概念驗証和萌芽階段,但它們已經體現了太空競賽帶來的潛在危險隱患。對這些太空擴張的元素和容積維度有更廣泛的理解,可能有助於更全面了解其風險、不公平和暴力。地球以外的未來發展仍有許多未知數,但重要的是要對這些問題作前瞻性思考。例如,我們要密切關注正在進行的太空旅行如何影響人體的研究,而不是摒棄太空中的體力勞動需求。許多經過長期太空飛行後返回地球的太空人都會因眼球變平而導致視力模糊(這種情況被稱為視覺減損性顱內壓症)(Alperin 等,2017 年),這對太空維修工作有長遠影響。同樣,與其默認「管理」污染,不如更合力拒絕某些選擇和與自然的關係。
[1] NASA 認為這種風險低於 1:10000。
編按:
此文節錄自區容2024年的論文 ‘Data centres on the Moon and other tales’,原文刊於 Territory, Politics, Governance (12:1, 12–30, DOI: 10.1080/21622671.2022.2153160)。 區容現為牛津大學的博士研究員。節錄獲作者授權重刊,特此致謝。
(圖片由 Midjourney AI 生成)
(本文所表達的觀點和意見僅代表作者本人,並不反映VMAC的觀點。)

員工精選
VMAC — 劉清華作品
VMAC 最近收藏了本地年輕藝術家劉清華的四部影像作品,包括早期的《消失之中》(2014),以及近年的三部作品,分別是《步行電影院:飛翔的氣球》(2020)、《星星噴泉》(2021)和《洞壁與哨鳴》(2021)。
劉清華的作品在虛實之間游走,虛在於作品多以錄像和定格動畫形式呈現,實在於她愛使用實體媒介或現成物來創作,如炭筆、布徽章等,劉氏的對於物料處理手法呈現出一種原始性,就像文字出現前人類以有限的資源在洞窟、貝殼、木頭上記錄世界變遷的方式。
劉清華生於1991年香港,2014年獲得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文學士(榮譽)學位。她擅長通過片段式影像探索敘事的可能性,以個人與城市記憶為主要創作題材。劉清華的作品著眼於不同媒介的獨特性及其質感的可塑性,涉及錄像、定格動畫、裝置等元素。她的標誌性作品通過大量勞動和時間累積創作而成,物質在影像世界中不斷重組、形塑、拆解,與城市邊緣及個人記憶和想像進行延展與連結。她的作品試圖打破媒體藝術冰冷的印象,刻畫出人的溫度與身體留下的痕跡。比起精緻高清的視覺效果,她更嚮往略帶粗糙與不穩定的影像,並強調物質的消逝性和流動性。
以劉清華畢業作品《消失之中》為例,藝術家透過逐步耗盡的粉彩畫筆,描繪觀塘市中心的變遷。畫面一分為二,右邊的動畫是一枝不斷變小的粉彩畫筆,左邊的動畫則見到觀塘市中心一筆一筆成形。畫面內,粉彩畫筆消失了;畫面外,藝術家的體力、時間和對城市的記憶也慢慢消失。作品有種淡淡的哀愁。最后,隨著粉彩畫筆的消耗,左側的城市景觀被重複的線條完全淹沒。
劉清華的四部作品目前可在Videotage觀看,歡迎預約!

錄像短評
《凝視》,林慧潔, 2003
張煒珠(實習生)
《凝視》以鈴聲、來回走動的人物和夜視效果的色調,構成精而短的無剪接畫面,有讓人在不安之中也不忘停下來思考的魅力。鈴聲是挑釁?命令抑或呼救?誰在凝視誰?
談到凝視,通常被凝視的對象都會被默認作女性,定點鏡頭也確實對準了唯一出現的人物:黑衣女人。然而細細尋思,身後似乎沒有退路,也無法以言語表達,只能搖鈴的鏡位(第一身視角)更具被凝視的焦懼和無力感。女人東張西望地徘徊、回望搖鈴者、逼近搖鈴者,伴隨越發頻密急速的鈴聲,終究來到牆角鏡頭前。人物動作越發虛化,凝視卻彷彿要從目光走向實質,畫面戛然而止。
若靜音觀影,其實只是女人來回走動,不時望向鏡頭的畫面。而最具壓迫感的最後一幕:女人走向鏡頭可能只為結束錄影,可見聲音的置入、剪接對渲染氛圍的作用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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